短腿冒泡王

这里的故事都贼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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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基友得势归来后非要带我回去当男宠,是怎样一种体验?

自从我被卖进戏园子后,就再也没想过还能见到我的竹马。

进园子这么些年我也成了颇有名气的旦角儿,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过,说要为我赎身的也不少,

最近那个相府的纨绔公子景彦,就疯魔了一样追着我。

我本不愿搭理他,可我他越缠着我,我却越觉得熟悉,

而当我终于发现真相时,却只觉得荒谬,

当年说要娶你的竹马基友突然成了世子爷,如今还一心要赎你回去当男宠:

“不跟我走,我就抓你回去。”


(一)

归根结底,我同景彦的孽缘要从那一场说书算起。

这话说的倒不是我与他曾在同一个茶楼听过书,四方的桌,桌上沏着茶,屏风那头的说书先生檀板一拍,我不慎走了神,目光恰恰遇上同样不慎走神的他,秋波一送,心意一通。

而是他大大咧咧靠在椅背上,摇着扇,喝着茶,两个小厮一左一右伺候着,该捶腿的捶腿,该捏肩的捏肩,实打实富贵病与富贵命的相得益彰。屏风那头的说书先生敲敲醒木,说到哪年哪月哪家公子在梨园养了个戏子,啧啧啧,那叫一个绝色时,景彦双眼亮了亮,对小厮道了句那便去梨园吧。

纨绔多好骑马,鲜衣怒马风流少年,再加上道旁阁楼上倚着美人靠的美人,齐整的一套。景彦向来自诩纨绔,但可能是个易乏的纨绔,半天的书都没听到他却嫌困,于是晃着轿子悠悠向前,悠悠进门,悠悠伸手指了指当时正在台上的我。

再唱完两句唱词,就能下场的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景彦听个书都要折腾出这许多劳什子来,还照着它做。那若是听到某某起义的故事,他还能当场造了反?于是我认为,他可能有病。

他手一指,我心里顿觉不妙,唱完最后两句,照常回了后台,正卸着妆,镜中映出个人影来。

“我给你赎身吧。”他开门见山道。

那是我和他的初见,他蓦然犯了纨绔病,闲着无事做来梨园想挑个戏子养着,顺便看上了整个戏台上生得最好的我的脸,遂更闲得无聊来了后台,说是要为我赎身。而我最讨厌两种人,一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二是想要为我赎身的达官贵人,我看看他,两样占了个齐全,于是顺理成章厌恶上了他。

我嗤笑一声,过了许久才开口问道:“赎身做什么?”

他脾气不错,我这么说话也不恼,反而弯了眼道:“自然是喜欢你。”

(二)

景彦想要为我赎身一事,我自然没有答应。

打我正经唱旦角来,卸妆卸到一半,身后突然出现个人的情况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次次都是想给我赎身的。

我这人性子不大好,用我们帮主的话来说,就是连茅坑里的石头都得给我跪下磕头,喊一声祖爷爷——岂止是又臭又硬。是故每次遇到这种事,我还没来得及冷冷说上几句什么,帮主就已在后台现身,赔笑说上几句“能得贵人喜欢是我们宋衾的福分”“我们宋衾嘴笨,不会说话”“这下出戏马上就开始了,好茶也给贵人备上了,您看这……”诸如此类,他得罪不起达官贵人,在这几年旦角青黄不接的光景下,又怕我撒手不干,堂堂帮主竟混到了两头赔笑的地步。两头骂不得,他心里又不得劲,倒霉的就是刚入门的几个小孩子了。有时我看着心中不忍,又知自己对着权贵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索性闭了嘴,让帮主来处置。

正如此次。

我一句“可惜我担不起这份喜欢”尚未出口,门口处长长的帘子就被掀开,露出帮主那张逢人三分笑的脸来。

我适时装上了哑巴,任由帮主拿出那套他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说辞,与景彦你来我往,圆滑而又客气地拍拍马求求情,希望景彦能高抬贵手放过我。

可惜这次他那虚之又虚的客套话没能唬过景彦,后者笑着留下一句“你不信我,那我便等到你信”,跟着在他耳边低声报信的小厮走了。我自小进的戏园子,耳力和记性算是顶好,不甚留心,那耳语却直直传入我耳朵里——

宫里有人来相府了。

我细细擦着头面,心下了然,原来这是相府里的小公子,景彦。

(三)

客套话听多了,猝不及防遇上有几分真的,对我来说倒是头一遭。

我原以为景彦说的等,是我在戏班子里常见的那种等——三天打鱼,第四天连网都找不着了,说说而已。没想到他一天一天跟点卯似的,锣鼓一响,我一登台,稍稍瞧远点就能瞧见台下的他坐在雅座上,左手轻轻叩着桌,右手摇着见天换的扇子,身后站着个捏肩的,腿边还一侧蹲着一个捶腿的,就这么又捏肩又捶腿地从莺飞草长等到了浮瓜沉李。

通俗点说,也就是从初春时节等到了热得能让人驾鹤西去的仲夏。

我一到夏天脑子就容易昏沉,大夫说这是体虚所致。

在我为数不多、关于童稚时的记忆中,我自小身子便不是很好。那时候我还没被卖到戏班子来,三天两头地这病那病,病得多了就不怎么出门。我家后头住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小玩伴,大名记不得了,就知道两个字里有一个不是“文”就是“书”,总爱在每天傍晚骑在我家的墙头上,朝屋里喊我的名字。墙头正对着我屋里的窗户,我翻个身,从正对墙转到背对墙,他就晓得我听见他在叫我了。于是名字里揣着文或书的他,像个猴子一样从墙头窜到墙内的树上,再从树上跳下,颠颠地跑进屋里陪我玩。

可惜现在想想,记忆里只剩模糊的光和影,连他大概的轮廓我都勾勒不出来。

院子里蝉又在声嘶力竭地叫着,我用过午饭,睡意更甚,三两步走到床边,不消多久便睡了过去。

神魂去见了周公,梦就跟着来了。大抵是我最近见景彦见得多了,他那张脸继映入我梳妆镜中之后,又晃进了我梦里来。

那是我第二次见他。

“在下相爷府景彦。”

就在说要为我赎身的翌日,景彦一大早就来了。想是他自觉上次忘了告诉我他的名姓,这会一见着我,便自报上了家门。我又是冷冷应了他一声,他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而后也不管我有无搭理,自顾自在我身侧坐下,给我讲些志怪奇谈。

如此过了半月。

或许是我当时太过年少,又或许是夏天到了我脑子容易有病,看着冷面冷心像块冰,但实际上是块兑了热水的冰,好好捂上一捂,最外头那层就能化开。

所以在景彦来找我的第十六天,他同我说京中那些才子的趣事时,我破天荒没一路沉默到底,开口问了句:“这诗又怎的?”

他唇角一勾,双眼一亮。

我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四)

就在我第一百零八次叹道这天热得能要人命,那明晃晃的日头顶久了能晕过去之后,我就真的晕了。

那日我从书坊回去,马车行至一半蓦地停下,我掀帘一看,原来是前头杂耍的占了小半条道,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又占了小半条道,是故堵住了。

我本想着反正也无甚要事,等上一等也无妨。然下一刻,我目光一转,远远地就看见对面有一顶官轿向这边来,眼熟得很。凉凉一笑,我吩咐车夫赶紧调个头,从另一条路走,这边晦气。

却不想,在这条路上我遇到的顶多是晦气,等马车一拐,挪到另一条道上后,我直接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身下的雕花大床,床旁的桌,桌上明显是官窑所出的花瓶,都在昭示着我是进了哪一座官邸。

靠床一端的窗户半掩着,泻进了大片柔柔和和的夕阳。窗户外头不时传来几句说话声,想来是丫鬟小厮们乘着午后已过,搬了小凳聚在一起,做活拌嘴,偷得浮生半日闲。

“咱主子一看就是对宋老板真上了心哩。”

“可咱这次都没跟主子商量,就贸贸然把宋老板药倒了抬进府里,回头主子不知道该怎么罚咱们啊。”

“没事的吧,主子那么喜欢宋老板,该赏我们的才是。”

“可宋老板不一定就……”

“听说长得俊的人面皮都薄,宋老板嘴上没说喜欢咱主子,可也没见过他哪回真赶主子走了不是?”

“可主子长得也俊啊,他不就……”

一群十来多岁的丫头小厮,有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脆脆的,和我那群师弟师妹一般。

我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怒又怒不起来,反倒快被气笑。于是下了床走到窗边,我活动活动还没什么力气的手,将窗户朝外推开,边笑边道:“景、彦、人、呢?”

“……”

那一刻我从他们每个人脸上都看到了同一种表情,类似于,活见鬼的。

明明前两句话还说我长得俊。

小厮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使得我十分怀疑他们下一刻就要做鸟兽散。而打破这份怀疑的——

景彦淌着光,从外头一道又一道门槛跨过,朝我而来,笑道:“听说你找我?”

窗外小厮们又重新坐了回去,看向景彦的目光像是看见了救苦救难的神祇。

我回身对上景彦的双眼:“是。”

不是我宋衾说话刻薄,不仅景彦有病,他府里的下人也有病,真的。

此时距我认识景彦已是四月又八天。

我对景彦早就没了厌恶,甚至允许他在我的心里排在戏园中那只猫的后头。猫的前面分别是,幼时玩伴,帮主,霈师兄,还有住在戏园旁的许婶。

如果他在心里认定我们是朋友的话。

只是朋友的话。

(五)

说到此处,再回头看看我伊始讲的那些话,只觉得自己大抵是该先去书塾念个几年“之乎者也”才有资格回来继续讲故事。明明要讲的是我同景彦的孽缘,说着说着却跑了偏,改成写自传了;明明是好好的一个故事,却被我讲得颠三倒四,想起什么便来几句什么,随性得让我自个儿都看不下去。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有师兄弟抱怨背唱词难,被师傅追着打了一顿,边打边骂道:“这夭寿的,还没让你去写唱词哩。”

又扯远了。

回到我被拐到相府那。

折腾了一个下午,不管是被药的,药人的,还是不知情的都累了。累了就该歇,只不过待遇不同。我和景彦坐着吃饭,那群药人的站成一排挨罚。

“就在我府上住下吧。”景彦挑了挑眉,笑着示意一旁绿着脸的丫鬟小子,“他们既怕你,你就住在这儿,多吓吓。”

我喝着冰镇的粥,头也不抬道:“我只是个唱戏的,道行浅,辟邪这事,我干不来。”

“这玩笑倒是我说得不对了,我的错。”景彦伸手将他那边的糕点朝我面前挪了挪,“尝尝这个,甜而不腻,这天吃着正好。”他顿了顿,又道:“前面那句不是说笑的。”

我一怔,半晌才抬头对上景彦的双眼:“景彦,你知道的。”

“为什么?”他再次问道。

我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开口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车夫换条路走……我相府再不济,他一个尚书也不敢乱来。”

“宋衾,”他的眼里像是泛着粼粼波光,“别的我们都不提,我只是想帮你而已。”

“……好。”

一连晴了数十日,这天午时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

天色大暗,风不要命似的灌进屋里,我转头看窗外,没见着雨打残荷的景象,反倒是有脑袋从窗旁冒出来,朝着我笑。

“……”

我伸手关掉了窗,再一转头,景彦已然坐在了我的对面。

“在写字呢?”他看着我桌上笔墨纸砚四宝具齐的一套,伸了手想把宣纸拿过去,“听多了你唱戏,倒还真的没见过你的字。”

我拦住他。“书都不曾正经读过两年,能写出什么来。”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阿衾你……”说话间纸已被他调了个头,我那狗都嫌的字一个接一个蹦进他眼中,他罕见地没将一句话说利索,“那个……”

我被他略显惊恐的表情逗笑,追问道:“哪个?”

“你……可塑之才,绝对的可塑之才。虽说现在写出的较为……稚嫩,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且看这落笔……”

“好了,别编了。”我笑着打断他,“难看就难看,实话么,我自己也嫌。”

“往后我可以教你啊。”他一转话头,“但今日这天,是用来喝酒的。”他拍了拍身侧,我这才看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坛酒。

(六)

“阿衾,待会我和你说件事,你可别生气。”

一灯如豆,昏暗得仿佛已至深夜。景彦倒出最后一杯酒,随手将酒坛子倒扣在了桌上。

我疑惑道:“什么事?”

“我不懂戏,你知道的。”他喝下最后一口,“那我怎么会好端端地去戏园子听戏,还找上你呢?”

我抬眼定定看他,并未出声。

“咳咳,阿衾你别这么看着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神色看起来略为心虚,“我那日上午不是去听了个书嘛?他说纨绔最爱养个小戏子,我就……”

“……”我竟不知是要抄过灯座打他还是要拎起酒坛子砸他。

“我说,”我用一种十分替他遗憾的语气开口道,“可惜你听到的不是上古诸神,要不然你这会儿可能已经长生不老了。”

“……”他猛地被噎住,而后低声笑了,“阿衾,”他握住我的手,“你明白的,在见到你后,我都是真心待你,要不然……你也不会理我了。”

我愣了一下,想抽出手,却被他锢得更紧了。

“别动好吗?”他笑得有些自嘲,“一开始我是把你当朋友的,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没什么朋友的。相府么——”

他将自己的手指缓缓伸进我的指缝中,同我的手紧扣住,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十岁之前,我随着我娘住在临安。从记事起,就只有娘陪着我,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没有爹。至于个中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只问过一次,那次娘反问我,是否我觉得她待我还不够好,我摇摇头,后来再没问过。

“我们住在临安的一个小镇子里,镇上孩子多,也没京城里门户的讲究,年纪差不多大就能玩到一起。小孩子本就不安分,玩伴一多,更是要野到天上去,猴子似的整日上蹿下跳,经常被大人好几条街地追着打。对了,我那时候摘果子可厉害了,常骑在邻里的果树上一摘就是一小筐。

“我也有读些书,我娘教的。她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读懂一本就能俊上几分。为了长成全镇最俊的少年,我把书坊里的书几乎全看了一遍。后来长得大了些,模样果真成了镇上同龄少年中数一数二的,别人一夸我长得好,我就笑嘻嘻地回一句多读书……”灯早灭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笑,“那阵我被好多人追着骂,我还疑惑,我把如何变俊的方法都告诉他们了,他们怎么不但不感激我反而还……

“后来我整整思索了一天才明白,因为他们不仅长得不如我好,文章写得也没我好。”

我笑出声问道:“你当年怎的没被他们打死?”

“我可是我们镇的门面,打死我了,他们找谁去?”他又拿了火折子将灯点上,“就算是追着骂,到底也是玩笑。谁对我好我还能拎不清?

“一直到十岁,我过的都是这种静则铺纸研墨,动则鸡飞狗跳的日子。然而突然有一天,京城里来了人,说我是当今左相景沉的儿子,要接我回去。

“我这才知道,我那十年没个声响的爹,原来是个这么大的官。我那时不姓景,姓阮,阮临书,自然不肯答应。京里来的人说:‘你若是点头,舅老爷的绣庄就还在;若是不点头,那庄里的几百号绣娘就是你害的了。’我能怎么办?改了名换了姓,气得反倒要笑了,我想,这次真的是要认贼作父了。

“左相景沉,少年英才,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亦是最年轻的丞相。可惜所有的福气好似都耗在了仕途上,不管小妾抬了几房,儿子生了几个,没一个能活过五岁,夭折光了,于是他想起了被我娘带走的我。

“我娘是地道的世家小姐,更是景沉合过庚帖的正室。在他要抬第一房侧室进门时,我娘和他和离,还带走了还没学会走路的我。我娘总说,没有谁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下贱,除非他觉得自己就该那样。

“我跟他回京城,三年,我娘没了。我最庆幸的便是见到了她的最后一面。再回京城,景沉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什么的,再没管过我。至于朋友,皇城里的权贵你也知道……”

“阿衾,”他清棱棱的双眼像是要望进我心底,“我说了谎,什么别的都不提,我就是喜欢你啊。”

我躲开他的视线,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为什么一定要提这个,做知己不好么?”

“不好。”他又一次问出那三个字:“为什么?”

(七)

我想起刚入戏班子那天,我们一大帮师兄弟跪在祖师爷的画像面前,磕过头听师傅训话。

“唱戏唱戏,说浅点,唱的就是一个情字。不管你什么情,妆一上,锣鼓一敲,你就是在戏里了。不带情入戏的那不叫入戏,那叫瞎叫唤,丢的不仅是你的脸,还是整个行当的脸。但是——”师傅将手上的板子狠狠敲在桌上,“脱下这身戏服,你就是你自己了,不该有的情别留着,不该信的话就当耳旁风。你再怎么唱,也不能把自己唱成杨贵妃,更唱不成虞姬。何况就是唱成了,她们落了个什么下场啊?”

那天是正月十三,难得没下雪,放了十天来的第一次晴。师傅用早已不甚中用的嗓子和我们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规矩,我跪在那不过脑似的连连答“是”,什么都只记了个大概,却唯独把这几句记得清楚,十年未忘。

我是那一群师兄弟里第二个成角儿的。

第一个是霈师兄,他功夫下得足,资质又好,像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他比我大三岁,亲兄长一般整整照顾了我八年,却在第九年元夕未过时,坐上一辆马车走了。

“你会后悔吗?”我问他。

“不会。”他抱住我又很快放开,眉眼间像是春雪初融,朝我笑道:“好好唱下去。”

我点头,看着被夕阳笼罩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情之一字真的太厉害了,厉害到霈师兄心甘情愿舍弃用十年苦功换来的一切,去换取一个虚妄的与子偕老。

“值得吗?”我一个人在戏园子门口坐了很久,“这样的事见得还不够多吗?”

入行这些年,这样的事见得还不够多吗?

又有几个……又有几个能在时隔数年后,故地重游,道一句我不曾后悔?

“景彦,”我开口打破沉默,“我不信,从来都不信。”

“阿衾,你知道吗?你的爱憎其实分得很清楚,喜欢什么或是厌恶什么,从不会与人道出其中一二三的缘由来。可刚才,你怔了许久,分明是……犹豫了。”他伸手替我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你是心底真的不信,还是,觉得不应该信?”

我偏过头,冷冷道:“你醉了。”

这天的夜似乎格外漫长。

我靠在回廊的柱子上仰头望天,无星,无月,但——我伸出双手往空中一拍,再挪到灯下,鲜红的一点清晰可见——有蚊子啊。

我扯扯嘴角,想要挤出一个笑来,随即又放弃了。

真是一点也不好笑。

我想,我该回去了。

(八)

次日天还是阴沉沉的,一大清早,景彦就叩开了我卧房的门。

“阿衾,”他揪住我的袖子,睁大双眼很是无辜道:“听丫头们说,昨天下午我喝醉了,非要跟你学唱戏,还说要同你一起搬到梨园去住?”

我一时反应不过:“啊?”

“我都是说笑的,你可千万别应。”他顺势将我推进屋里,按在了桌旁的凳子上,还给我倒了杯水,“有小丫头说你在收拾行李,吓得我赶紧来了。”他转转眼珠子,状似无意瞥到我摊开在床上的包袱,小心翼翼道:“阿衾,你不是真的应了吧?”

我垂下眼看杯中的水,心里渐渐回过味来。喉头突然有点发酸,又有点堵。

“那个……”景彦偷偷看我的神色,“就算你不顾及你宋老板在京里的招牌,也要想想尚书府的那一群豺狼虎豹啊……”

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梦中势若瓢泼的大雨,明明灭灭的灯火,疲倦的、难过的、眼中邃如深海的景彦,都只是我深更半夜睡去之后的一个梦而已。于他,无知无觉。

我稍稍抬头,看得还是杯中的水,余光却是他一宿未眠、不知何处找来脂粉掩盖的脸。

“找个小玩意罢了。”我嫌弃道,“你……再求二十年我也是不收的。”

——我分明看到他紧攥的左手渐渐松开。

“宋老板英明。”他嘿然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把我从未见过的折扇,“唰啦”展开,“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挑眉看他,“不当讲。”

景彦:“……”

话到嘴边蓦地顿住,瞧着像是憋得有些难受。

我笑出声来,“什么话?”

“你好像忘了,你今儿个早上还有场戏,而且,应该来不及了。”

“……”

我独扛大梁扛了两年,戏园子终于从别处挖了个角儿过来。

姓燕,听说在姑苏红得很,也清高得很,周身仙气萦绕似的,不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说一句话。

这是我从相府马车下来时,被眼尖的许婶瞥到,拉住讲的。许婶见到我显然很高兴,边说着话边将我往她家里拉,说是要给我捡个最甜的西瓜吃。我忙摆手,告诉她这会子我正要去见那个新来的燕老板。

来了个角儿,还是个要和我一人扛一端梁的角儿,于情于理,帮主都得知会我一声。但他可能觉得光是知会还不够,于是派了人来相府请我,想让我同燕老板喝喝茶磕磕瓜子,顺带深入一下感情。我向来觉得这种事没什么意义,瓜子又不能磕出朵花来,还不如我唱好我的,他唱好他的,井水不犯河水,多好多实在。然而等到了地方,我才知道,这事在我眼里只是瞎折腾,在燕老板眼里,就是我一个愚昧无知的凡人,竟想高攀他,和他说上两句话。

我觉得这年头,有病的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瘫着一张神仙脸,我也就摆出我的冷脸,敌不动我不动地面对面坐着。茶水一壶壶地上,我和他说的话愣是没超过三句。如此相看两相厌,终于挨过了大半个时辰。

我想该给帮主的面子给了,于是站起来和对面的人说出了第四句话——告辞。我绕过重重假山,依稀仿佛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断断续续的——

“那马车是相府的,怪不得……主子,他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啊……”

叽叽喳喳嚼舌根子,真是无趣。我本不想理睬,奈何有人故意说给我听,声音愈发大了:“不过是相府世子爷的男宠,得意什么……”

“确实没什么好得意的,有空来相府坐坐,必定好好招待。”我笑了笑,转过身朝那声音源头处道:“啧,真酸。”

身后顿时没了声响。

我心情不错地出了戏园子,马车上,景彦掀开轿帘朝我一笑。

“你怎的来了?”我问道。

他伸出手,一把将我拉上车,“抓你回去写字啊。”

(九)

景彦说,看在我给他唱了上百场戏的情分上,他决定教我摆脱那手狗都嫌的字。

我狐疑地看着他,半晌不确定道:“你教我?”

你一个成日在戏园子瞎逛在茶楼听书时不时还去城郊柳氏酒窖讨两坛竹叶青,除了自家老爹叫去商谈公事之外,就没怎么踏进过书房的人,真的能写出一手好字?

他高深一笑,两手一拍,小狗腿们鱼贯而入。

清一色的折扇依次排开,正是景彦常用的那些。他习惯性地纨绔模样上身,“唰啦”开一把,往上抛了圈又伸手接住,朝我挑眉道:“这些扇面都是我自个儿写的。”

我低头看眼前能称之为上品的字与画,沉默了。

“怎么样?”他明知故问。

小狗腿们亦是齐齐看向我,眼里写满了“我家主子就是天下第一”这种充斥着迷信的内容。

我十分服气地起身行了个礼:“请景先生赐教。”

景彦一咧嘴,还未待他说什么,我又补了一句:“孔圣人说的,不耻下问嘛。”

旁边一个小狗腿甲挨到另一个小狗腿乙脑袋边咬耳朵:“你不觉得宋老板自打认识了我们主子后,话多了很多吗?”

宋老板冷着脸表示不同意,委婉提醒景彦,笔墨纸砚留下,人可以全撤了。

景彦点点头,收起笑开始正儿八经教我写字。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唱完这一场,我看着梨园内满目金黄的叶,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入秋了。

而距我师从景彦,也有一段时日了。

景彦给我定了一串儿规矩,并笑嘻嘻道,这些规矩,都不能犯,犯了是要挨罚的。我既是诚心想要学字,当然遵从,只不过有时看着他那“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作态,还是挺想拿砚台往他脸上招呼的。

我站在桌前研墨,景彦躺在美人榻上看一本志怪故事。

“阿衾。”他唤我道,“要我说,这里头的故事全是那些个先生夜里做了梦,白日里醒来提笔杜撰的。”

我反问:“那你还看?”

他佯作长长叹了口气:“不肖徒弟,你就是这么跟为师说话的?”

我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景公子何以见得?”

他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回道:“这里面说狐狸精多爱找才高八斗斯文俊俏的书生去祸害,可这么多年我偏偏没遇上过,由此可见,鬼怪志异杜撰为多。”

我看着他,十分疑惑道:“才高八斗、斯文俊俏?”

他无辜回望道:“姑娘们请人上门来说亲都是这么说我的,两个时辰前还有一个,早该拉你去听听人家都是怎么说实话的。”

“景公子说的是。”我看着快要研好的墨,敷衍道,“不仅狐狸精会来祸害你,漫山遍野的妖精们都会来祸害你。”

他满意地笑了,我提笔不再说话,也不怕他来扰我。沉心静气不言不语,他自己给我定的规矩。

等到我把该练的份写好,他早已睡了过去。其间小狗腿来过一个,给他盖了层薄被,还给我送了茶。我边感叹纨绔病就是这么得的,边握了笔蹲到景彦身侧,想把他画成猫。

算了。在墨汁滴下来前我移开了笔,又不是小姑娘。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我坐在船头,抬眼看漫天繁星,问景彦道:“这就是你大半夜把我叫醒驾马车出府的缘由?”

景彦不知从哪摸出一床被子,邀我同他一起躺下,十分诚挚地往我头低下塞了个枕头:“是的。”

我若有所思:“狐狸精遇不到改找水鬼了?”

景彦反问道:“你猜?”

我闭上眼:“在下乏了,恕不奉陪。”

“阿衾。”景彦转转眼珠子,不画脸都能唱奸角儿的模样,“按照你们戏里,此等良辰美景,又有美人当前,接下来不该是你对我以身相许?”

我凉凉道:“多得是姑娘想对景公子以身相许,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这不,公子自己都亲口承认,白日里还来了一个。”

景彦笑道:“阿衾这是吃味了么?”

我不理他,静静看这水天一体。夜风从掌间拂过,冰冰凉凉的,恍若舟至星河,我一伸手,便能抓住星子。

多美的夜。

然而静只是片刻的,有景彦在的地方,话才是永恒的。

景彦见我无话,再度开口,声音很是欢快:“阿衾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我幽幽反驳道:“睹物思人,分了神罢了。”

“谁?”景彦警惕道。

我依旧看天,困意渐渐上头:“青梅竹马。”

“睹的什么物?”

“星子。”我困的时候最好说话。

“你们常看?”

“嗯,他好这些东西,还能对着念出一大堆诗来。”

“那你若是睡着了怎么办?他抱你回房吗?”

“不……”

“也是,抱回去多不成体统。”

“直接在他房里歇下便好了。”

“阿衾,”景彦不悦道,“我吃味了。”

“嗯。”我随意答应道。迷糊中不知有句话是否说出了口——

“景彦,你知道柳云霈吗?他是我师兄。”

但后来,我常常在想,这句话,是不应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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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祭酒

原标题:《玲珑美意·犹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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